記憶像鐵軌一樣長。遠走異域,奇特的風土民情、壯麗的山河美景、宏偉的人文建築……都是日後可供再三玩味的美麗回憶。不過,引人發噱的小片段,有時候來得叫人印象更深刻,像鐵軌上的鏍絲釘,不是主角,卻有跟主角一樣深刻的重要性。總之,五年後十年後叫人難以忘懷的旅遊片段,趣事佔上的記憶體,很有可能比風景內容,多上了許多。
那一年遊罷北京,我們風塵僕僕的乘火車到山東的濟南。我們與十數旅伴同遊古都,然後,一行四人,南下山東。四人都是重遊北京,加上天氣不濟,十分燠熱,一股悶在心頭的感覺,油然而生。幾天以來,鬱悶都揮之不去。臨別秋波,往濟南的前一夜,憋了許多天的雨,終於忘情的下起來,所謂忘情,自然是不顧一切,磊磊落落的傾瀉而來。臨離港時,我們一直被大旱的訊息困擾著,生怕遇上國內愛說的「百年一遇」的旱情,掃了旅遊的雅興。當下,眼前目下的狂雨排空,竟來得有一點詭異。匆匆忙忙的買了傘子,跟大自然唱著反調。撐著的是小時候流行的透明花傘子,朵朵黃花,伶伶俐俐的以碗口般大小的花蕾,為大家遮風擋雨,當然煞有介事。煞有介事的還有那是長柄雨傘,不能收藏,背著大背包,杖著一柄長傘,別有風味。WK男兒身,卻因為無從選擇,被逼跟我們撐著一傘黃花,力抗陰霾,倒真有點難為情。
離開北京,本想遺下傘子,但賓館的職員太老實,我們結賬離開,他們竟然追回我們,親手奉上雨傘,難道跟他們說是故意留下的嗎?欲棄無從,大家唯有繼續扮演差利卓別靈,追趕著摩登時代去了。對著「陰魂不散」的花傘子,WK帶點恨意的說,把傘子忘在某處,如車廂內,發現時火車早已溜之大吉,絕塵而去,我們徒呼荷荷,言有憾矣,心實喜之,則是最佳結局。說著說著,不禁竊笑,只可惜一旦在意,就不能忘懷。忘不了忘不了,下車時大家又自然拿著傘子。
到了濟南,已是入夜。大家忙不迭找住宿去。隱伏在車站的計程車司機一馬當先,熱腸熱肚的為我們出謀獻策,把我們載到市內一間三星賓館去。我們反正沒有頭緒,便任由他出主意。抵達之後,匆匆忙忙的走進賓館,赫然發現人山人海,堂而皇之的大堂,排滿了遊客等候登記入住。百無聊賴的待著時,K突然驚叫:「傘子呢?」四人面面相覷,然後轟然大笑,笑得連淚水也溢出。我們得償所願,終於忘了傘子。
折騰了十多分鐘,賓館居然掛出「客滿」牌子,夜漸深,我們打開旅遊書,猶猶豫豫,一邊為即將往哪兒尋住宿而惆悵,一邊步出三星賓館。突然,街上有人搭訕:「怎麼了?沒有住嗎?」原來計程車司機仍未離去,正在蹲在樹下,與路人甲乙丙在「龍門陣」。他一得悉旅館客滿,馬上保證給我們另找一間,質素跟客滿的這間一個模樣,價錢也是相若的。我們仍在大眼對小眼,他已跑去取車子。結果,我們又坐上他的車子,打開車門,一眼看到的,自然就是仍擱在他車廂內的花傘子。
這一回下車,沒有辦法再遺忘了。忘記,原來是一門哲學,步步進逼,竭力爭取,到頭來只有愈加牢牢記著。有時候,以為真的忘掉了,豈料記憶之神總在大家防守最鬆懈之時,悄然步至。然後,如頑皮的小貓翻越了圍欄,偷偷的在仍沒乾透的水泥地上,印上了俏生生的幾只爪印。於是,一切又記起了。
離開濟南時,我們重施故技,終於擺脫了宿命,將傘子留在濟南的賓館了。
如此情景,在米蘭亦遇上一次。那天,是意大利之旅的最後一天,午後,便要出發機場了。我和生一早收拾行裝,並把背包安置旅店櫃臺,然後便看畫去了。看的是什麼?當然是達芬奇的《最後晚餐》。到米蘭的遊客,十居其九都是為了這幅曠世之作。我甚至聽過有人在米蘭下火車,跑去看一遍名畫,看罷即乘車離去。名畫魅力,可見一斑。
吃罷早餐,乘地車到感恩聖母教堂。沿路經過意式傅統的甜餅店,生嗜甜,對那些意式甜餅忘不了。早在羅馬吃早餐時,我們已吃膩了那些甜餅。無疑,灑上糖漿、有著水果茸餡料的甜餅,委實吸引,但過份的甜,亦不是人人受得了。我早已投降,唯生仍情有獨鍾,儘管他都同意味道太甜,不易吃下,他依然希望有朝一日,能夠找到味道合意的意式甜餅。這一天吃罷「最後早餐」,生提出買一個蘋果批,一嘗夙願。那是一個直徑約六吋的蘋果批,厚度適中,二人心想,就是吃不消,大不了連「最後午餐」也以這個「最後甜品」取代了。豈料,原來連教堂前空地的白鴿也無條件來幫我們一把,那個甜批吃來吃去仍是沒完沒了,差點叫我懷疑當日耶穌的「五餅二魚」,吃的會不會就是這麼的甜餅,甜膩膩的,人人也吃不了幾口,終於,成了神蹟中的經典之作。吃也吃不下,唯有一直拽著那餅,無可奈何。
看完《最後晚餐》,我們回到賓館拿行李,再往米蘭火車站乘機場巴士往機場。米蘭共有兩個機場,位置相近,乘的也是同一路線的巴士,只是往內陸機場早五分鐘下車而已。年邁的賓館掌櫃一直害怕我們弄錯,用著有限的英語,結結巴巴的給我們解釋著。生素來敬老,唯唯諾諾的,我就忙忙碌碌的把《最後晚餐》的最後手信,安置在背包。一陣忙亂,終於與老伯揮揮手,步上歸途。走了一會,大家突然發現整個上午,我們都不曾兩手空空,為什麼今下,二人如此逍遙?同一時間,二人一起喊:「蘋果批!」等待進入教堂看名畫時,手中肯定有餅,不然怎和白鴿分甘同味!離開教堂,回到賓館時,我仍手執著餅,我把它放在伯伯的櫃臺前那小几桌,然後整理行裝。接著,我們和伯伯道別,哈,蘋果批大抵仍在伯伯的小几桌吧。
離開賓館已遠,當然不會走回頭。放下了餅,也放下「浪費」的心理負擔。我才沒有丟棄食物,我只是無意的。連我自己也有點懷疑是否刻意忘記,好讓給自己一個下臺階。
記憶之神尼莫西妮(Mnemosyne),在希臘神話之中,是文學之神繆斯的母親。記憶,是文學之源。沒有忘了的釋然,就沒有忘不了的不忿。忘與不忘之間,造就了旅程後莫失莫忘的愉快回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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