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6月19日 星期六

天山南北

「喀什(喀什噶爾的簡稱,意為玉石般的地方)是中國最西端的一座城市,東望塔里木盆地,西倚帕米爾高原。早在二千餘年前,這里是絲綢之路中國段內南、北兩道在西端的總匯點,是中國對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交通樞紐與門戶之地。千百年來,喀什一直是天山以南著名的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交通的中心。喀什自然風光奇特、人文景觀眾多,民族色彩濃鬱,是南疆最重要的旅游地區。因此,有『不到喀什就不算到過新疆』的時語。」

以上的資料,從任何旅遊指南之中,都可以節錄出來。然而對我們來說,喀什,不僅是中國西北部一個叫人難忘的遊點,更是我們的旅遊筆記上,叫人難以忘懷的一頁。難忘的不是崇山美景,是湖光山色以外,為人津津樂道的熱情款待。在這遙遠的國度,我們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何謂「賓至如歸」,人情味把這個充滿民族風情的喀什,塗上一重令人緬懷不已的色彩。

在喀什,我們居住在色滿飯店,這兒聚集了五湖四海的各國人士,好不熱鬧。然而,真箇改變了我們的新疆之旅的,卻是前海賓館的毛總---毛國勝先生。我們住在色滿,到前海吃飯,就巧遇了毛總。前海的大堂,有一個小小的展覽,全是質素甚高的新疆風景照。WK及M都是攝影「發燒友」,這些照片幾攝了他們的魂魄。是的,相片是旅人的魂魄,旅程完了,精魂猶在,這些照片,讓我們彷彿看到新疆的神采,融入了跳脫的精魂,在方方的相框內,跟我們招手問好。毛總,就是精魂的主人。在眾人讚嘆不已之際,剛好在大堂的毛總主動跟我們搭訕。WK和M跟他談得投緣,他便殷切的問我們行程,為我們提供了旅遊路線,安排車子載我們到卡湖、紅其拉布及石頭城之餘,更表示我們離開喀什,前往庫車的車票,也可以在經由前海的服務台代買。難得因利成便,我們乾脆在前海預訂了兩天之後的房間。好讓遊罷中巴邊境回來,不用再在處處有人滿之患的喀什旅店間穿梭惆悵。

遊罷石頭城,告別叫人心曠神怡的「風吹草低見牛羊」,回程喀什時,卻遇上蓋孜河的河水沖塌了大路。工人一邊修路,道路一邊維持有限度的運作。如何有限度的運作?乘客全部下了車,在爛石頭堆之中穿走過去,車子則跑上路邊的小泥丘,一顛一簸,又翻又越,驚心動魄的避過河水沖成的缺口,到達路的另一端。

原定的車程,延誤了許久,才到達喀什市。我們一如計劃,前往前海賓館下榻,並請服務員代買往庫車的車票。豈料服務員帶來了一個令人詫異得掉了下巴的消息---往阿克蘇的公路,因洪水而塌下了。阿克蘇是到庫車的必經之地,我們原來打算一直車子接駁車子,一站接駁一站,一直由阿克蘇、庫車,翻越天山,進入巴音布魯克,再到最北方的城市---伊寧。現在,全盤計劃被推倒了,車子進入不了北疆,我們想來想去,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,為今之計,只有乘飛機回烏魯木齊,再設法到北疆。

翌日,早上起來,正準備去服務員處拿機票,又巧遇毛總。一陣他鄉遇故知的激動,即時湧上心頭。我們告訴他買了機票返烏市,往庫車的路走不了。毛總皺了眉頭,立即為我們張羅,他先叫服務員拿了我們的機票,準備隨時為我們退票,然後派賓館的門僮往車站打聽塌路的詳情,看看情況是不是有轉圜的餘地。最令人窩心的是他吩咐我們出去遊逛一下,午飯之後回來前海,屆時一切情況該明朗了。於是,我們唯有到市內遊點---人民廣場的毛澤東像及詩人玉素甫、哈斯哈吉甫墓園蹓躂蹓躂。午後,返回前海,毛總告訴我們路是塌了,大車走不了,但小車可走。如租兩輛「桑塔雅」,該可依照原來計劃進入北疆。與其花錢乘飛機,何不考慮他的建議,不用走回頭路回烏市。走回頭路,的確不是人人願意,人在旅途,總是希望善用每分每秒,向前邁進。縱然前路未必一定風光明媚,信步向前也是大家的潛意識。毛總建議我們花六千塊租兩輛「桑塔雅」,由庫車、巴音布魯克,進入伊寧,時約四天。之後,若我們再願意繼續聘用兩位師傅,隨後再和他們商議即可。

六千塊不是一個小數目,原來公車接駁公車的計劃,肯定不用花這筆費用,只是如乘內陸機回烏市,所費亦不菲,於是,包車又似乎不是太奢侈了。終於,我們接受了他的建議,包下兩輛「桑塔雅」,並鐵定翌日出發。

晚上,毛總親臨我們的房間,給了我們每人一張他親筆題字的大相片,是六張風味內容全異的照片,由白皚皚的雪山,至綠油油的草坡,由一天一地一公路的荒漠蒼涼,至千川萬壑遍地牛羊的遊牧風情,角落繕寫著我們個別的名字。我們手執著相片,感動得說不出話來。毛總還給了我們三個錦囊---三個白信封,內裡有他的介紹信,到了阿克蘇,師傅會為我們張羅住宿,到時候,拿出信件,自會有人再為我們打點以後的旅程。

第二天,天未亮我們就在大堂集合。毛總吩咐仍未開門營業的餐廳為我們準備了八碗西紅柿雞蛋麵,還在兩輛「桑塔雅」的車尾箱內,放下了兩大箱食物。毛總還親自送行。我們終於在團團的美意之下,離開了喀什。那一天,我們跑過洪水滔滔、塌路處處的大荒漠,在了無人煙的大地上,萬里無垠的穹蒼下,停下車子吃著一頓空前絕後的午餐。毛總為我們預備的,是名叫「饢」的新疆大餅及西瓜。一份全然出乎意料的盛情,襯托著一個從未想像的午餐場景,在烈日和微風下,我們感受著天地悠悠,一天一地兩車子八個人,第一次切實的感受到「遼闊」二字的真義,景色雖不特別美,但回歸於自然的那份圓融,卻是美得叫人難忘。是毛總讓我們有機會領略這份美---這份在大自然之間才可以深切領會的美。

進入伊寧之後,由於跟兩位師傅相處甚歡,加上包了車子,行程濃縮了,我們竟發現旅費並沒有大大超支,旅伴有人提及餘下旅程,何不繼續包車,大家也舒服一點。終於,塞里木湖、果子溝、克拉馬依、布爾津、哈納斯湖,我們一直坐了毛總的車子,回到烏魯木齊。兩位師傅沿路有致電毛總報告行程,我們便一直使用著毛總的遙控錦囊,直至返回烏市。

旅程完畢,返回香港,我們曾郵寄了一個維港建築物的水晶擺設予毛總,答謝他一路照顧。他回信跟我們說不要客氣,也別再寄禮物,因為那水晶到他手中時,已摔壞了。不過,他修補之後,依然放於案上,以作留念。毛總是五六十年代下鄉的知青,與太太一同被分配到新疆建設祖國,一去便經年。他回函說已預備退休回老家上海安享晚年,將來我們就是再返「前海」,也不會再遇上他了。

毛總這等讓人難忘的人物,大抵人生之中,也不會容易再度遇上。

2010年6月6日 星期日

忘了,忘不了

記憶像鐵軌一樣長。遠走異域,奇特的風土民情、壯麗的山河美景、宏偉的人文建築……都是日後可供再三玩味的美麗回憶。不過,引人發噱的小片段,有時候來得叫人印象更深刻,像鐵軌上的鏍絲釘,不是主角,卻有跟主角一樣深刻的重要性。總之,五年後十年後叫人難以忘懷的旅遊片段,趣事佔上的記憶體,很有可能比風景內容,多上了許多。

那一年遊罷北京,我們風塵僕僕的乘火車到山東的濟南。我們與十數旅伴同遊古都,然後,一行四人,南下山東。四人都是重遊北京,加上天氣不濟,十分燠熱,一股悶在心頭的感覺,油然而生。幾天以來,鬱悶都揮之不去。臨別秋波,往濟南的前一夜,憋了許多天的雨,終於忘情的下起來,所謂忘情,自然是不顧一切,磊磊落落的傾瀉而來。臨離港時,我們一直被大旱的訊息困擾著,生怕遇上國內愛說的「百年一遇」的旱情,掃了旅遊的雅興。當下,眼前目下的狂雨排空,竟來得有一點詭異。匆匆忙忙的買了傘子,跟大自然唱著反調。撐著的是小時候流行的透明花傘子,朵朵黃花,伶伶俐俐的以碗口般大小的花蕾,為大家遮風擋雨,當然煞有介事。煞有介事的還有那是長柄雨傘,不能收藏,背著大背包,杖著一柄長傘,別有風味。WK男兒身,卻因為無從選擇,被逼跟我們撐著一傘黃花,力抗陰霾,倒真有點難為情。

離開北京,本想遺下傘子,但賓館的職員太老實,我們結賬離開,他們竟然追回我們,親手奉上雨傘,難道跟他們說是故意留下的嗎?欲棄無從,大家唯有繼續扮演差利卓別靈,追趕著摩登時代去了。對著「陰魂不散」的花傘子,WK帶點恨意的說,把傘子忘在某處,如車廂內,發現時火車早已溜之大吉,絕塵而去,我們徒呼荷荷,言有憾矣,心實喜之,則是最佳結局。說著說著,不禁竊笑,只可惜一旦在意,就不能忘懷。忘不了忘不了,下車時大家又自然拿著傘子。

到了濟南,已是入夜。大家忙不迭找住宿去。隱伏在車站的計程車司機一馬當先,熱腸熱肚的為我們出謀獻策,把我們載到市內一間三星賓館去。我們反正沒有頭緒,便任由他出主意。抵達之後,匆匆忙忙的走進賓館,赫然發現人山人海,堂而皇之的大堂,排滿了遊客等候登記入住。百無聊賴的待著時,K突然驚叫:「傘子呢?」四人面面相覷,然後轟然大笑,笑得連淚水也溢出。我們得償所願,終於忘了傘子。

折騰了十多分鐘,賓館居然掛出「客滿」牌子,夜漸深,我們打開旅遊書,猶猶豫豫,一邊為即將往哪兒尋住宿而惆悵,一邊步出三星賓館。突然,街上有人搭訕:「怎麼了?沒有住嗎?」原來計程車司機仍未離去,正在蹲在樹下,與路人甲乙丙在「龍門陣」。他一得悉旅館客滿,馬上保證給我們另找一間,質素跟客滿的這間一個模樣,價錢也是相若的。我們仍在大眼對小眼,他已跑去取車子。結果,我們又坐上他的車子,打開車門,一眼看到的,自然就是仍擱在他車廂內的花傘子。

這一回下車,沒有辦法再遺忘了。忘記,原來是一門哲學,步步進逼,竭力爭取,到頭來只有愈加牢牢記著。有時候,以為真的忘掉了,豈料記憶之神總在大家防守最鬆懈之時,悄然步至。然後,如頑皮的小貓翻越了圍欄,偷偷的在仍沒乾透的水泥地上,印上了俏生生的幾只爪印。於是,一切又記起了。

離開濟南時,我們重施故技,終於擺脫了宿命,將傘子留在濟南的賓館了。

如此情景,在米蘭亦遇上一次。那天,是意大利之旅的最後一天,午後,便要出發機場了。我和生一早收拾行裝,並把背包安置旅店櫃臺,然後便看畫去了。看的是什麼?當然是達芬奇的《最後晚餐》。到米蘭的遊客,十居其九都是為了這幅曠世之作。我甚至聽過有人在米蘭下火車,跑去看一遍名畫,看罷即乘車離去。名畫魅力,可見一斑。

吃罷早餐,乘地車到感恩聖母教堂。沿路經過意式傅統的甜餅店,生嗜甜,對那些意式甜餅忘不了。早在羅馬吃早餐時,我們已吃膩了那些甜餅。無疑,灑上糖漿、有著水果茸餡料的甜餅,委實吸引,但過份的甜,亦不是人人受得了。我早已投降,唯生仍情有獨鍾,儘管他都同意味道太甜,不易吃下,他依然希望有朝一日,能夠找到味道合意的意式甜餅。這一天吃罷「最後早餐」,生提出買一個蘋果批,一嘗夙願。那是一個直徑約六吋的蘋果批,厚度適中,二人心想,就是吃不消,大不了連「最後午餐」也以這個「最後甜品」取代了。豈料,原來連教堂前空地的白鴿也無條件來幫我們一把,那個甜批吃來吃去仍是沒完沒了,差點叫我懷疑當日耶穌的「五餅二魚」,吃的會不會就是這麼的甜餅,甜膩膩的,人人也吃不了幾口,終於,成了神蹟中的經典之作。吃也吃不下,唯有一直拽著那餅,無可奈何。

看完《最後晚餐》,我們回到賓館拿行李,再往米蘭火車站乘機場巴士往機場。米蘭共有兩個機場,位置相近,乘的也是同一路線的巴士,只是往內陸機場早五分鐘下車而已。年邁的賓館掌櫃一直害怕我們弄錯,用著有限的英語,結結巴巴的給我們解釋著。生素來敬老,唯唯諾諾的,我就忙忙碌碌的把《最後晚餐》的最後手信,安置在背包。一陣忙亂,終於與老伯揮揮手,步上歸途。走了一會,大家突然發現整個上午,我們都不曾兩手空空,為什麼今下,二人如此逍遙?同一時間,二人一起喊:「蘋果批!」等待進入教堂看名畫時,手中肯定有餅,不然怎和白鴿分甘同味!離開教堂,回到賓館時,我仍手執著餅,我把它放在伯伯的櫃臺前那小几桌,然後整理行裝。接著,我們和伯伯道別,哈,蘋果批大抵仍在伯伯的小几桌吧。

離開賓館已遠,當然不會走回頭。放下了餅,也放下「浪費」的心理負擔。我才沒有丟棄食物,我只是無意的。連我自己也有點懷疑是否刻意忘記,好讓給自己一個下臺階。

記憶之神尼莫西妮(Mnemosyne),在希臘神話之中,是文學之神繆斯的母親。記憶,是文學之源。沒有忘了的釋然,就沒有忘不了的不忿。忘與不忘之間,造就了旅程後莫失莫忘的愉快回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