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

十六浦

小時候的澳門印象,十分模糊。勉強搜尋記憶存檔,找到的都是一些不成形的零星片段,如豎立在街頭那些巨型的可樂及芬達汽水瓶廣告,便是我腦海之中牢不可破的澳門形象。我倒不清楚為什麼對這些汽水廣告特別難忘。是童年對汽水的一份不能言喻的鍾情,還是這些巨型汽水瓶,載了所有童夢的記憶密碼,一旦開啟,一切屬於孩童的希冀與夢想,就會長著翅膀,遨遊於五湖四海之中。即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,巨大了十倍百倍的花草樹木,是夢魘,也是夢想,是埋藏在愛麗絲心中腦內的一點芥子,適當時候會發芽成長,甚至綠樹成蔭,變了殘餘夢境中不可磨滅的一幕......

景物隱於記憶之中,感受卻歷久常新。我不記得澳門的街景,卻記得連夜乘「大船」到澳門,再轉折回故鄉中山的點滴。那些「大船」,是有三格床可供睡覺的。幼年的我,不知為何,對那些三格床,恐懼至深。那時候,仍是年紀很小,卻深深領會到一家窩在狹小船艙的幽閉感。尤其是四鄰都是陌生面孔,那些面孔又逼不得已的由四方八面向我們擠過來,至今想起,彷彿仍心有餘悸。爸爸體貼,是好爸爸的典範。上了「大船」,便領著子女四處逛逛,子女雖不曾有個富爸爸,盡可能的話,爸爸也要我們拓闊視野,別當一隻井底蛙。於是,我們會在「大船」內行逛行逛。相對船艙內的幽閉,「大船」的其他地方,是亮麗且豪華的。具體景象如何,實在掏空腦袋,也不得而知。只記得船舷的走廊,有擺放了角子老虎,妹妹一拉,拉了一百大元,人人歡天喜地,沒有人質疑只有幾歲的小妹不應拿取彩金,更毋懼一拉之下,賭性即成,一切簡單而和平,開心而滿足......

小時的我,動輒暈車暈船,艱辛的一夜如何度過,都是我不願去回想的。可是,刻骨銘心的苦,今時今日回想起來,竟又有些模模糊糊。只知又嘔又吐的感覺,確是令人難受不已。幽閉的感覺,由肉體帶往心理,再由心理蔓延至肉體,「侷促於一室之內,欲出不得」, 原來牽牽纏纏,後患為窮。吐了大半夜,心神甫定之際,又是上岸之時了。由香港到澳門,船程需時多久,幼小的我全無頭緒,只知登船時要在萬家燈火之下,乘尾班渡海小輪到中環上「大船」;到達澳門時,仍是烏天黑地。睜著惺忪的睡眼,拖著疲累的步伐,搖著頭暈轉向的小腦袋,便踏上澳門碼頭。

碼頭處於內港,名為十六號碼頭。內港碼頭跟香港西環的三角碼頭一樣,是見證城市繁華的「白頭宮女」。內港水深,是由公海駛進澳門的船隻必然停泊的好岸頭。數百年前,依仗羅盤東來入侵的葡萄牙人,也是在這兒登岸。碼頭是商業活動的搖籃,澳門的繁榮,也是發源於此。水也飄搖,船也飄搖,能腳踏實地,就該話別那一映泥黃,面向陸地。由十六號碼頭出發,一直向前走,不遠就是殷王子馬路,是政府辦事機關之集中地,也是澳門的心臟。沿途,大抵都是各種各
類依靠一道江海維生的商鋪。延至今日,這一帶已是待清拆的荒廢區域。入夜之後,一幢幢已封上封條的舊樓默然佇立街上,一任車水馬龍,擦身而過,仍是冷著臉孔,是看穿了發展背後「利」字掛帥的虛偽,還是為刻在身上,殖民地建築的印記,堂然地遺下一分尊嚴尊重,真是不得而知。總言之,這一帶入夜之後,靜默得猶如一代巨人,跟大馬路的燈紅酒綠,徹徹底底的劃清了界線。

登岸之後,天仍未亮。依稀記得一家瑟縮街頭,候車前往關閘過關。雖云瑟縮街頭,卻一點也不孤單寂寞。一艘「大船」入港,乘客人數,可想而知。而且,不似今日,香港有無數各線各路的直通公車,穿梭香港跟廣東省內向大小城鎮。三十多年前,由澳門陸路回大陸,可是不少人平日往返的必然之選。因此,同樣街頭候車的,大有人在。

十六號碼頭的街頭,就蘊藏了無窮的小時印象。蹲在街邊候車的滋味,殊不好受,只是當年年紀小,甫登彼岸,即人人蹲在街邊,大抵又覺理所當然,反而沒有幽閉在船艙裡那份惶然,腳踏實地的等待,始終來得令人較易以接受。夜,已走到盡頭,等待的便是破曉的一剎,晨光劃破黑幕之際,就是奔往大好前路之時。

今日,十六號碼頭成了十六浦酒店。燈火通明,華麗奪目,「安得廣廈千百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」,昔年屈身的小碼頭,今日成了令人歡顏的「廣廈」。走過殷王子馬路,盡頭即是十六浦酒店。十六浦是新開業的大型酒店,單是迎面而來,高懸在酒店外牆那個巨型燈球,已是先聲奪人。要在芸芸豪華鉅麗的大型娛樂場中脫穎而出,殊不容易。短短十載,澳門已搖身成為澳門政府夢寐以求的「東方拉斯維加斯」,難道靠一個葡人上岸,即可核實時間的碼頭古老大鐘,能追趕一日十年的火速發展嗎? 酒店外的電子屏幕,播放著十六號碼頭的歷史。大鐘遷拆的一刻,時間凝住了。然後,指針逆轉,一張張早已模糊了影象的相片,在電子化的魔法之下,重現人間。我佇立街頭,凝視面前那昂藏巨廈,任燈球七彩閃爍的點點螢光,炫耀於目下。巨廈周遭,殘
留未能趕上時代節拍的古舊建築,都早已隱身於寧謐黑夜之中,不願與繁華世代,再作無謂的牽連。畢竟,今昔十六浦,已沒有任何各種各類的關聯了。

燈火闌珊處,我彷彿看到一個小女孩,連同兄妹共三人,有點悽惶的蹲在路邊,依著媽媽,望穿秋水的,看著爸爸在附近檔子買來包子走過來。天仍是黑漆漆的,滿街都是等待著往關閘的人。黎明給人安寧,滿街的人都只在默默的等著,一切都不見混亂。手捧著包子,孩子三人笑了,孩子笑,爸媽也笑了。那時的十六浦,沒有廣廈,只有一個提醒著大家黎明將近的古老大鐘。一旦敲上晨鐘,公車開出,人人直奔關閘。那是目的之所在,離鄉的遊子呼妻喚兒,在遊離的年代,為生活仍落後清苦的家人,帶上僅有的餘錢物資。如今,廣廈已成,大庇的卻非天下寒士。當然,當年的小女孩如今也非寒士,我跟媽媽、生及昊昊芷喬,在十六浦的華燈之下,想像著爸爸與十六浦的種種。